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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格兰国家博物馆是英国最大的博物馆之一。年2月初，两个全新展馆——埃及馆和东亚馆即将对公众开放。
腾讯文化邀请苏格兰国博中国藏品负责人曹芹，爱丁堡大学教授耿幽静，讲述即将展出的中国藏品和它们背后的故事。
在博物馆的中国藏品中，不得不提到其商代甲骨收藏，数量为欧洲博物馆收藏之首。这片甲骨，多来自商朝武丁时期，用于占卜。其契刻文字记录了占卜内容，从中可以得知武丁很多日常活动，比如狩猎、征战、疾病等。
其中最知名的是记录了武丁妻子妇好军事行动的一片甲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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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武丁之妻妇好征伐□方
“辛已卜，殼貞：□婦號三千，□旅萬乎伐□。”
这片甲骨记录了商王武丁之妻妇好，在征伐□方前占卜的卜辞。大意是，妇好在自己的领地征集了三千士兵，汇同其他部族的一万人去征伐□部落，结果会如何？
但由于甲骨残缺，我们并不知道此次征伐的对象是谁。
因其内容的重要，这片甲骨在年被借到台北故宫博物院，在“商王武丁与后妇好——殷商盛世文化艺术”特展展出五个月。为确保其旅途安全，博物馆的文物保护专家为妇好甲骨专门制作了一个方盒。
商王武丁
武丁是商朝最有为的君主之一，他与妻子妇好，及部将“北克鬼方，南讨虎方，东征夷方，西伐羌方”，极大地拓展了商朝版图和势力范围，史称“武丁中兴”。
《礼记·表记》记载：“殷人尊神，先鬼而后礼，率民而事神。”商朝社会鬼神崇拜之风盛行，不论大小事情，都要问神占卜，战争的胜负、是否适合狩猎、疾病能否恢复、是否会降雨、农作物的收成等。这些鬼神可不是陌生人，商人相信祖先死后会变成万能的鬼神，降福祸于子孙。
苏格兰国博馆藏甲骨
我们不妨来想象一下妇好出征之前，祈求神意的占卜场景。
王室宗庙烟雾缭绕，商王武丁、妻子妇好和将士衣冠齐整、肃穆虔诚。
卜官的眼前是一块甲骨，实际上是牛的肩胛骨，也可能是龟的腹甲。
之前，这块甲骨已经被认认真真的切割、清洁、钻凿。钻，是在甲骨的背面钻出一个圆形的槽。凿，是在钻槽的一侧凿出一个椭圆形的穴。钻凿一定不能穿透。甲骨上布满了坑坑洼洼，但排列有序的钻凿，它们像是一张张或微张、或大张着的嘴，等着鬼神的降临。
卜官用烧红的木棍烧炙甲骨上的槽穴，火热的木棍接触到这些钻凿，发出滋滋滋——的响声，甲骨的另一面已经开始爆裂，出现“卜”字型裂纹，裂纹的走向代表了鬼神的意旨。最后由贞人解读判断吉凶。
武丁原本没必要参加这次占卜活动，因为通常的占卜活动只需要卜官和贞人来完成，卜官负责向鬼神陈述要占卜的内容，并同时烧灼甲骨，获得兆像，贞人根据这些兆像来占卜。整个殷商时代的贞人超过百人，被视为具有沟通神与人的特殊禀赋和能力。
武丁只要听取贞人最后的汇报就好了，但是这一次征战也许对他的王国尤其重要。妇好征召的一万三千名士兵，相当壮大。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讨伐结果。于是亲自观察卜官所获兆像，和贞人一起推断预测。
占卜的结果可能令武丁释然，他可以放心的让妻子妇好上战场了。占卜的内容被契刻在甲骨上，并被填入红色颜料。
武丁在位50多年，每次军事行动、王室活动和其他国事前，一定会占卜。这些甲骨如同王室的档案，在一定时期被分批埋藏于地下，记载着商王与部将驰骋疆场、治国平天下的岁月。
甲骨一度被当成龙骨
王懿荣
年秋天的一天，北京朝廷国子监的祭酒，也就是国子监的最高负责人王懿荣突患疟疾，他命人给他抓回中药。因为王懿荣略通医术，习惯于查看每味药材。
偶然间，他发现其中一味叫龙骨的药品上面刻画着一些符号。龙骨通常是古代哺乳动物如象类、犀牛类、三趾马等的骨胳的化石，上面怎么会被刻字？王懿荣对古代的金石文字颇有研究，他觉得这不像是一般的龙骨，他马上派人赶到同一家药店，将药店的龙骨全部买下。
王懿荣从这些龙骨中识辨出古代文字雨、日、月、山、水，以及商代几位国王的名字，他认定这些龙骨并非龙骨，而是殷商时期占卜用的甲骨。王懿荣开始大量收购甲骨，他很快就收集到了多片。
图源自网络
他的这一发现在当时引起轰动，文人学士竞相购买甲骨。甲骨的身价大增，很快由按斤卖的药材变成按字卖的古董——甲骨上的刻字越多，甲骨越贵。
第一个认识到甲骨的“重要性”的，是一个叫李成的剃头匠，他是河南安阳小屯村的村民。
有一次，他患了一身脓疮，没钱去看医生，他想起他在耕地时挖出来的那些骨片、甲版、鹿角等物。病急中，他把这些乱七八糟的骨头碾成粉敷在脓疮上，想不到没过几个时辰，脓疮也不流脓了。
李成认定村头地里埋的这些古代的骨头是灵丹妙药，他兴高采烈的挖了更多，卖给药店。慢慢地，这些骨头流入了京、津等地药铺。
只可惜李成不识货，把甲骨当做龙骨来卖。
王懿荣被誉为“甲骨文之父”，而像李成这样的村农民，只能继续去刨地，期待挖出更多的甲骨。为卖个好价钱，有的村民自作聪明，照葫芦画瓢，在没有字的甲骨上刻字，或在刻了几个字的甲骨上再多填几个字。当然，一心向钱看的古董商更擅长这样的伎俩，市面上假甲骨泛滥。
幸运的人有他自己的不幸，在王懿荣发现甲骨文的第二年，即年，英、法等八国联军进攻北京，王懿荣率兵防守，但惨败而归。
刘鹗
在写下“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的遗言后，他携夫人及儿媳投井自尽。王懿荣去世后，他收藏的多片甲骨转给其生前好友刘鹗，就是那位写出《老残游记》的刘鹗。后来，刘鹗将其中甲骨选拓片，编撰出了甲骨学开山之作《铁云藏龟》。
同一时期，居于山东的英国传教士库寿龄和美国传教士方法敛也为甲骨着迷，他们正在四处打听关于甲骨的消息。
在潍县的传教士热衷收购甲骨
年，25岁的英国浸礼会传教士、苏格兰人库寿龄（SamuelCouling）和他的妻子一起来到山东潍坊，在青州东华门街以南创办男生寄宿学校青州中学。后来，该校扩建，更名为“青州广德书院”。
青州广德书院课堂
年，库寿龄夫妇又在西皇城白衣庵街创办女子中学“崇道书院”。在传教和育人的同时，库寿龄也学习中国的语言和文化。
年前后的潍县几乎成了中国最著名的甲骨交易集散地，因为贩卖甲骨的古玩商范春清正好是潍县人，自然选择在家门口开古玩铺。这给库寿龄提供了接触甲骨的机会。
青州广德书院教师，左一为库寿龄
对古文字充满敏感的库寿龄马上意识到甲骨的重要价值，他于年首次购买甲骨。但因当时义和团运动在潍坊兴起，焚毁了当地的乐道院，驱赶外国传教士，库寿龄夫妇整日生活在惶恐不安中。
他们决定暂时返回英国“休假”。期间，库寿龄到爱丁堡大学学习，并于年获得硕士学位。在英国的日日夜夜，库寿龄惦记着潍坊的学生，他热爱的中国文化，以及令他好奇的甲骨。在离开中国之后的第三年，库寿龄夫妇返回潍坊。
此后五年，年至年间，库寿龄与同样在山东潍坊传教、教书的美国长老会传教士方法敛（FrankHerringChalfant）一道收购甲骨，他们的甲骨主要从一位名叫李茹宾的古董商处购得。
苏格兰国博馆藏甲骨
方法敛对这些甲骨进行了临摹和研究，年，他在美国出版了《中国原始文字考》，此书仅仅比刘鹗所编中国甲骨文开山之作《铁云藏龟》晚三年。
年，从事甲骨文研究的纽约大学教授白瑞华（RoswellSessomsBritton）进步整理了库方二人所藏甲骨，出版《库方二氏藏甲骨卜辞》。
与此同时，库寿龄没有功夫研究这些甲骨文，因为他一心痴迷于编著英文巨著《中国百科全书》，这本书用了10余年时间完成，于年出版，系统向西方读者介绍了中国的文化。
苏格兰
年，库寿龄收藏的部分甲骨被运往英国。当时的主要交通工具是船，这些甲骨经过30、40天的颠簸，终于抵达。
根据博物馆藏品登记册，这批甲骨于年从库寿龄手中以英镑的价格购入，这在当时是很大的一笔数字。
据纽约大学教授白瑞华年出版的《库方二氏藏甲骨卜辞》记载，这批甲骨包含有片，但实际上苏格兰国家博物馆现收藏有片甲骨。
“假甲骨一样是历史”
苏格兰国家博物馆
苏格兰国家博物馆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年，其原型是“苏格兰古文物协会”。年，该协会更名为苏格兰皇家博物院。年，新的苏格兰博物馆楼建成，紧靠维多利亚特色的苏格兰皇家博物馆，年，两馆合并，成为现在的苏格兰国家博物馆。该博物馆入选“英国最受欢迎的10处参观地”，也是“世界最受欢迎的20家展馆”之一。同伦敦的大英博物馆一样，该馆免费向游客开放。
因这片甲骨，苏格兰国家博物馆成为欧洲收藏有最多甲骨的博物馆，以及亚洲之外收藏有甲骨数量第二的博物馆，第一为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馆。
但在年代之前，这批甲骨的价值并未为英国人知晓，它们甚至被借到杜伦大学博物馆呆了二十年。年，法国著名汉学家戴密微专程到苏格兰国博查找这批甲骨的下落，最后无功而返。人们一度以为这批甲骨已经遗失。
李学勤
齐文心与艾兰，年在大英博物馆
直到年，中国社科院历史研究所李学勤、齐文心，以及伦敦大学亚非学院艾兰（SarahAllan）来到这里，对这批甲骨进行了调查，并制作了拓片，后汇编出版《英国所藏甲骨集》。自此，这批甲骨才真正为学界知晓。该馆收藏有片甲骨也是他们当时的调查结果。
同时，他们也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秘密，库方二氏所藏甲骨，多数是早年古董商贩售给他们的，其中掺杂有不少伪品。李学勤表示，这些伪刻的甲骨，手法拙劣，只要能看到原物，很容易鉴别出来。细察其字口，联系凿灼的位置，卜兆与卜辞的对应规律，即可辨别真伪。有些甲骨在真辞外加刻伪字，在摹本上不容易区分，一见实物就显而易见了。
但是在苏格兰国家博物馆，这些假甲骨并未被区分——他们被编号、被保存，享受着和真甲骨一样的待遇。
苏格兰国博馆藏甲骨
美国考古学专家亚当·斯密（AdamD.Smith）曾于年在苏格兰国家博物馆研究这批甲骨，他解释为何收藏假甲骨：“这些假甲骨一定是20世纪初制作的。实际上，一旦能够认识甲骨文字以及其书写习惯，这些假甲骨很容易被辨别出来。这些假甲骨继续被编号收藏，因为这也是一段很重要的历史，值得研究。博物馆工作人员的职责是保护库方二氏的藏品，无论甲骨是真的，还是假的。”
苏格兰人库寿龄后来到了上海，创办《新中国评论》，并与人合作编写了一部《上海史》。年他在上海逝世，他没能回到爱丁堡看一眼自己收购的那批甲骨。
现在，依然有和他一样对甲骨感兴趣的汉学家。爱丁堡大学的耿幽静教授也注意到这批珍贵的甲骨。与其说他这批甲骨迷住了，不如说他对远古中国的占卜术发生了极大的兴趣。
“如果你能将甲骨拿起来，看到背面，留有当时灼烧的黑色痕迹，以及裂纹，能清晰地感知古代中国人占卜时的场景”。
甲骨背面的灼烧痕迹
他与他的助手—一位熟悉骨骼结构的刑事人类学者，使用现代的龟甲、牛的肩胛骨做试验，试图还原占卜过程中裂纹制作的过程。商人能在多大程度上控制占卜结果？他们认为，弄清楚这一点，可以了解商朝占卜机构的目标与职能的变化。
他们还利用各种现代技术手段，X射线荧光透视，立体显微镜，扫描电子显微镜和X射线能量散布分析仪等科技，测量整理分析馆藏的甲骨，他们的目的是为博物馆甲骨收藏建立一个详尽的数据库。
他们希望未来某一天，世界各地的甲骨学者、爱好者，在网上就可以看到这批甲骨的三维立体图片。
部分甲骨将在新的东亚馆陈列出来供游客参观，藏品主要部分将储藏于恒温库房中。博物馆向全世界的学者开放甲骨藏品，即他们可以随时申请“借阅”甲骨，前提是他们的研究理由足够充分。
崔莹赞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