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人有点拖延症，尤其是介绍展览的时候。国博的《和合共生——临漳邺城佛造像展》已经展了一个多月了，我才提笔写介绍。嗨，也不是没有借口。8月刚从俄罗斯回来，我就去了趟国博，结果那天不太舒服状态不好没拍好。这不，刚又去拍了一趟，终于可以提笔了。

正式介绍这批佛像之前，我得先说说邺城，谈一下历史。西晋八王之乱之后，五胡乱华，群雄割据。直到北魏建国，中国北方才再次进入长期的统一当中。这一时期，中国的佛教艺术出现了跨越式的发展。西来的犍陀罗艺术和本土的汉族文化交织在一起，渐渐形成了中国式的佛像。尤其是在北魏孝文帝汉化改革之后，北魏开始师法南朝的佛像，发展出了褒衣博带、秀骨清像式的佛像，使得中国佛教艺术为之一变。

但孝文帝的激进改革，动摇了北魏的国本。在他逝世没多少年之后，北魏发生了六镇之乱，皇权从此衰落。最终，宇文家族和高氏家族分裂了北魏，建立了以长安为中心的西魏和以邺城为中心的东魏，随后又各自取代宗主，建立了西方的北周和东方的北齐。

临朐的北齐佛像，明显受笈多影响。

此时，国外的佛教艺术也发生了一点变化。大概在北魏分裂前年，发明犍陀罗风格的贵霜帝国崩了，霸主地位被笈多帝国取代。在印度的几个大一统时期里，笈多帝国的武力不算强，但文化贼发达。人家贵霜，占据有草原文明、希腊文明、印度文明的十字路口，也才发明一个犍陀罗风格，笈多人愣是搞出来秣菟罗风格和萨尔纳特风格两个。不知因为什么原因，笈多的这两个艺术风格突然在东魏这个特殊的时间点和特殊的国度影响了我们。

随即催生出了中国佛教艺术史上的最高峰：北齐的佛教艺术。（为严谨大概得说个之一，但我就不，我就是最喜欢北齐。）

青州的菩萨像，中国佛教艺术的一个高峰。

从目前的考古发现看来，最好的北齐佛教艺术作品在青州，山东青州。青州佛像尤以华丽丽的圆雕菩萨像知名。但青州佛像最好看的部分，还不是那些璎珞华袍，而是青州微笑。这是一种似有似无的微妙笑容。中国很多地方的人像艺术都有微笑，一有微笑，解说、导游就特喜欢说这就是东方的蒙娜丽莎微笑。但我觉得，中国艺术品中堪比蒙娜丽莎的也没几个。青州微笑得算一个。

青州是北齐的东方重镇。作为首都，邺城的佛教艺术呢？年，考古学家在邺城遗址中挖出了一个佛教造像埋藏坑，坑中出土各类造像件（块），大部分为东魏、北齐时的造像。这一次发掘再一次震惊了佛教艺术的圈子，这些造像数量之多，档次之高，在中国也没几处能比。

坐佛三尊像，北魏。

青州佛像最棒的部分是圆雕佛像。相比之下，邺城这一批造像中的圆雕并不突出，特别好看的是背屏像。这种好看，自北魏延续到了北齐，而且好看得有鲜明的特点和自身的创造。

比方说上面这尊北魏的坐佛三尊像，我就特别喜欢。国博的讲解牌上，特别强调说这种四足底座的形式，是在模仿同时期的金铜器。其实，哪只有底座在模仿金铜器嘛，背屏也是。

金铜释迦牟尼佛像，北魏，台北故宫博物院。

我们不妨拿一尊同时期的金铜像来比一比。和石头相比，铜毕竟要软一些，还能熔化，延展性还特别好，因此可铸可雕可弯曲，比石头好处理得多。因此可以做出更柔和、细腻的线条。但是你们看上面那坐佛三尊像的背屏，阴刻的线条有多流畅、细腻。

更有意思的是那背屏的形状。从侧面来看，它呈现出一种优雅的弧形，就像是一片弯曲的菩提叶，也似为火苗的弧线，特别优雅。这，可是拿石头雕刻出来的呀。石头好做平板，做这种弧形的板，技术可真是棒极了。

这样的弧形背屏，在邺城这批石像里真是随处可见。

除了好看的弧线之外，邺城的佛像背屏还有一个特点：华丽，异常的华丽。山东样式的背屏佛像，一般着力于描绘正面，除了中心的几身人物之外，还会装饰龙衔莲、飞天、舍利塔等形象。而邺城的背屏佛像，尤其是中大型的背屏佛像，相对没有那么制式。

谭副造释迦像。

更有意思的是，邺城的背屏背面有大量精心修饰的纹饰。比方说这尊谭副造释迦像，背面刻有弥勒兜率天宫说法图，弥勒左右分立帝释天、梵天、难陀龙王等形象，下方有大量的文字。很明显，这背面是经常要看的。

顺带一说，这尊释迦像的身上袍子十分厚重，这是遗留了一些犍陀罗的影响。在孝文帝汉化改革后，佛像也都披上了汉服，这样更印度的服饰少了不少。这尊像的年代，或许相当老了。

王元景造弥勒像，东魏。

而这个背屏的背后，刻画了树下的思维菩萨、白马吻经的画面。这雕刻，不可谓不精心。

这尊雕像的材质是白石质，也就是汉白玉。相对于青石，白石更软、更细腻，更容易雕刻（但同时也比较容易坏）。邺城的工匠，非常喜欢这种材质，以至于对白石的使用成为了他们的标志之一。

坐佛七尊像，北齐。

于是乎，这些热爱背屏、不忘背面、记忆高超的邺城工匠，用白石创造出了一种新的造型：龙树背屏像。

一个典型的龙树背屏像是这样的：它的背屏由两棵菩提树组成，在主尊的头上构成茂盛的树冠。树冠上装饰有龙抬塔、飞天、璎珞，树的背后还有别的形象；树叶是镂空雕刻的，而且会构成两层乃至于三层镂空的平面。这可以说是那个年代最精细的巧思了。

坐佛五尊像背后的思维菩萨。

这种佛像的人物衣饰也和之前的背屏像不同：他们多换上了最新潮的受笈多艺术影响的新式僧袍，和同时期的圆雕佛像保持了一致。

说到圆雕，这次展上有一尊圆雕我特别喜欢：

弟子立像，北齐。

这是一尊白石质弟子立像。他抬着头，一手持净瓶，一脸好学的斜看上方，但从某些角度来看，又有一点点的傲娇。他在看谁呢？这样的弟子像，应该作为配侍，站在主尊的佛像或者观音像两侧。这位弟子身高40.5厘米，按凡例，他搭配的主尊站起来应该差不多有1米高。弟子像都这么好，他的那位品级如此之高的主尊，该是什么样呢？

可惜，这位主尊，我们好像没有找到。

和合共生这个展，会展到10月6日。考虑到国庆阅兵的影响，国博接下来又要关门好几天。这么算，能在国博看这个展的时间真没几天了。我通知晚了，你们快去看。

我是花蚀，曾经是研究鸟类叫声的，现在是个独立撰稿人、半吊子生态摄影师、狂热的神庙迷和金属党。出版过几本书，爱写点自己关心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