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几乎是抱着出逃的心情从香港出发去暹粒的。香港已经下了一个多月的雨,毫无放晴的迹象,楼下的牛蛙在水沟里放声,每晚钻进潮湿的被子睡觉就像躺在荷塘里。而柬埔寨正值旱季的最后一个月,一年中最干燥高温的时候。刚下飞机时,我感觉身体里积累已久的湿气正在欢快地蒸腾,心情大好,对前来接机的酒店小哥Daniel愉快地说:现在也不算很热嘛。小哥从后视镜里意味深长地瞥我一眼。我抵达暹粒时是早上九点,阳光尚未酷烈,目力所及的郊区一片黄绿色。机场离市区不远,十五分钟后,我就坐在酒店石榴芭蕉果实累累的院子里啜上了棕糖树汁。热带给人的视觉冲击实在强烈,浮水的一盆子粉红明黄荷花苞,吊半空中走茎葳蕤的花草,所有的植物都大而丰硕,毫无节制。在酒店休息到十点左右,我准备出发步行去吴哥国家博物馆看展览,正好避过中午的日头。十点钟的太阳已经烫脚背了。我的酒店离博物馆大约两公里远,Daniel听说我要步行来回,再次意味深长地瞥我一眼,然后说,不如我用摩托车载你去吧。于是,在Daniel的摩托车后座上,我记熟了暹粒的路。整个城市像一株植物,纵横交错的根系里藏着灯红酒绿的夜市和酒吧,向北长出一条笔直的公路,而吴哥就是顶端开出来的一丛花。城市不大,喧闹的酒吧和市场仿佛根据旅游城市的标准模板置办,反正一切存在,都是为了向七公里外的吴哥源源输送游客。吴哥国家博物馆就在皇家花园旁边,是一幢三层白色小楼。在游览吴哥窟前先看看博物馆,是很好的入门导览。吴哥不大,但前后有印度教与大乘、小乘佛教的浸润,历代帝王建造的寺庙在宗教与风格上不断演变,梳理下来颇费工夫,而博物馆对于柬埔寨历史、印度教神话及不同寺庙的风格,说明得十分详尽,走马观花也要三四个小时。印象深刻的是,关于吴哥的历史记载,主要来自于中文典籍和现场发掘的碑文,扶南与真腊王国的地图上全是拼音,最重要的文献也只得一本元人周达观的《真腊风土记》。而在吴哥的发现、保护与修复上,法国居功至伟。吴哥像是柬埔寨历史上最绚烂的一瞬,这个国家的重心与记忆,都随着那个中世纪最大的城市湮没在了丛林里,被盗卖、被流散,反复周旋,艰难回魂。可惜一路上未能和柬人深谈,不然真想问问他,怎么看待自己的民族和历史,怎么看待吴哥窟?从博物馆出来正是下午两点,阳光强烈得让人睁不开眼睛,我放弃步行的念头,上了门口的突突车。司机看上去老实憨厚,座位一尘不染,在一水儿的突突车里很出挑,于是我临时起意,约他明天送我走大圈。司机熟练地拿出一张地图比划:我们可以这样走,在这里看日出,这里看日落……一天15刀,好好好好好。一迭声的好,就这么定了。在老市场随便找了个餐厅吃饭,价格在2-3美金左右,但国菜Amok被做得毫无卖相可言,吃起来像是椰奶沙拉。吃完步行回酒店,电线交错的街道上都是按摩店和小餐馆,一大蓬烟尘从某个门口炸出来,在阳光下绽开。路上无人,大声放着舞曲的摩托车呼啸来往,空气中都是南国的野。后来住久了才发现,这地段在晚上十分繁华,和白天的偏僻判若两街,而那种令人惴惴的烟尘,说来好笑,原来是酒店一周一次的除蚊工程。下午四点,我雇了Daniel下班载我去景区买门票。时候尚早,我们在皇家花园逗留一阵,Daniel让我抬头看一排平平无奇的大树。定睛看去,枝干上都是密密麻麻的黑点,不停扇动,原来栖息着大批果蝠。之前在非洲阿克拉也曾经见过遮天蔽日的果蝠,想是热带特有的现象。花园一侧有座简朴的国王行宫,一座grandhotel,Daniel说这是暹粒从前最好的建筑,他小时候来暹粒玩,必在酒店门口留影,算是到此一游。花园另一头是姊妹庙,本地人多来朝拜,据说无比灵验,下午四五点香客络绎不绝,廊上坐着乐班。庙后一条小街,卖雪白荷花苞、折去花瓣的莲花、茉莉花串、椰子、一些用来放生的麻雀乌龟之类。荷花成桶堆放,数目惊人,后来去荣寺路上经过大片荷花田,才明白何以有这么充足的供应。从市区到景区有7公里,Daniel开着摩托一路到了景区检票口,等到4点45分,才知道这里十天前刚刚关闭,要去另一个新开的售票处买票。他火急火燎地抄近路,开到茅屋村落里,鸡飞狗跳地一路碾过去,我在后座被颠得灰头土脸,连南北都分不清了。好在顺利买到了票,可以进小吴哥蹭个日落。景区的关闭时间是五点半,我只够在引道上走走。极长的引道,夹道是高大的棕糖树,七头蛇栏杆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消失点上,尽头升起五座塔。离开的游客从狭窄的门里涌出来,我逆着人流往里走,越走越安静,天色越来越暗。那时我还不知道五座塔里才是小吴哥真正精华的部分,只在外围走走,就觉得十分广袤而伟大了。日落并不灿烂,倒是保安吹了半天哨子,最后从灰黑的石头寺庙里走出来两个穿橘红袍子的僧侣,为之夺目——难道是因为先有了石头寺,才决意要穿橘红色的吗?II事实证明,连说“好好好好好”的突突车司机果然不靠谱。凌晨五点,我站在酒店门口看着别家的突突车都出发了,我的司机还没到。打电话,那边不慌不忙,在我的威胁之下又说“好好好”。酒店小哥晃出来,说“太阳可不等人”。过了五分钟,一个陌生的司机拉着他灰不溜秋的突突车犹犹豫豫地走近了我,声称是他的弟弟。坐雪白崭新突突车的愿望落空了,“弟弟”载着我,也许是出于迟到的歉意,在漆黑的路上逢车必超,一路左冲右突而去。走进小吴哥时天色刚有点曙意。看日出的人竟然不太多,稀稀拉拉地围在水池边按快门,很安静。一个女士从五座塔下走过,水池边上一大哥吼起来:从画面里滚出去!声音穿过水池,嗡嗡回响,女士不理不睬地走过去了。大哥继续吼别人,“你,还有你!”路人纷纷动屁股,这狮子吼真有指哪打哪的神力。这天云彩稀少,在最为绚烂的时分也只是微有霞色而已。五点半天已大亮,我从池边溜走,却听别人说日出要在六点多,只好耐着性子回来继续等。终于一轮鸡蛋黄跃出地平线,却不像一般的照片那样在五塔背后升起,而是在地平线北侧遥远的一端。原来日出按照时节不同也会有不同的方位,4月下旬正往北回归线移动。我当时没有想到这一点,大大地“咦”了一声,还以为是没找好角度,十分失望地沿着水池走了好几个来回。若非春秋分前后,日出的正确打开方式一定不在小吴哥的水池边,就像日落的正确打开方式一定不在巴肯山的人海里。与其在水池边等待日出,不如早早进寺里找一个无人的角落坐下——第二层的外廊上多的是可以眺望偌大门庭的石阶,你可以在霞光中安然享用一份早餐。而清晨的中央塔正处于一天中最美丽的时刻。我总觉得,看日出在吴哥窟流行起来的重要原因,是因为这个时候的阳光还算温柔可亲,再往后便咄咄逼人,让人无处可去了。吴哥的古人们大约也是在清晨才起游兴。吴哥寺首尾相连的回廊、三面通透的望台、窗棂上一排排罗纹柱饰、墙上无数持花起舞的天女,都是为清晨或黄昏的阳光而设的,它们通透的架构、错落的方位、无穷无尽的繁复设计,构成了一座光与影的迷宫。绕着回廊走,可以看到又斜又薄的阳光是如何朗读了建筑不同的章节,一些丰乳细腰的女神泛出暖白的肤色,唇上朱漆未落,而另外一些还在冷冽的阴影里睡着。到了正午,强烈光线之下的生硬妆容,无论如何是不会令这些少女满意的。从塔上下来,我又去看第一层外围墙上的壁画。小吴哥由苏利耶跋摩二世建造,正值吴哥王朝的鼎盛时期,也只有那样的时代,能创造出如此神完气足、规模宏大的壁画。四个方向,八面壁画,画神魔搅拌乳海的宇宙之始,画《罗摩衍那》与《摩诃婆罗多》里的神魔之战和人间之战,画众生接受天堂与地狱的奖惩,有启始,有终结,有人间,大开大阖,虎虎生风。画上的人、神、魔,每一个都在动作的势里,人是英雄,举箭高射,国王头顶有15座华盖伞如云,座下大象昂首扬鼻;神魔有表情,长鸟嘴的Garuda喜剧性地高举双翅,二十只手的魔王坐在车里,被猴子打得方寸大乱,搅拌乳海时天女跳舞,如拉拉队。吴哥尚未发展出穹拱技术,靠石块一点点叠出来长廊的拱顶,但就在这样狭窄的走廊里,容纳了壁画惊人的幅宽,画面上又有鲜活的力,那真是极富冲击力的视觉体验。从小吴哥出来,下一站是圣剑寺。吴哥窟寺庙虽然繁多,但各自的特点也十分鲜明,圣剑寺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方正布局和十字形的长廊。阇耶跋摩七世这个鼎盛时期的君主,修建了许多大乘佛教寺庙,包括纪念其父亲的圣剑寺、纪念母亲的塔布隆寺和BanteayKdei,后两者我非常喜欢。圣剑寺狭窄的十字长廊夹在废墟之间,显得有些乏味。在中央圣殿,我遇到了一群小保安,主动要替我拍照,还给我指了方向。惭愧的是,我在这么简单的建筑格局里也迷了路,分不清东南西北,以至于每次返回中心点找方向的时候,保安们都“哟,你又回来了”,好尴尬……圣剑寺最有趣的是东门旁边一栋希腊风格的两层小楼,猜不出是什么用途,在对称格局里突兀得很。法国学者亨利穆奥在发现吴哥窟时曾说,“此地庙宇之宏伟,远胜古希腊、罗马遗留给我们的一切”。然而希腊与吴哥的碰撞,早在一千多年前亚历山大东征、希腊风格传播到中亚和印度时就埋下了草蛇灰线。公元4-6世纪的扶南王国造像,就有一点点希腊痕迹。到了阇耶跋摩七世,对印度佛教中的希腊遗风来一次好奇的复盘,也是可能的吧?吴哥窟人像几乎透明贴肤的柔软裙摆,雕刻神话的精致门楣,对图腾的崇拜,乃至于错综复杂的神话谱系,都让我想起希腊。比起考据,我更愿意认为,这两个文明的心有灵犀纯粹是一种本能,是人类面对有限生命与未知自然所生发的共同反应与情感。圣剑寺之后的几个景点,塔逊、尼蟠水池、东梅奔、BanteaySamre,都不算大,游览起来很快。到比粒寺时是下午一点多,黄土和石头滚烫灼眼,整个寺庙只有最顶层的塔下面有一小块阴影。躲在那块阴影里的一个人向我打招呼,“你从哪来?”“中国,香港。”“香港,不是中国,”他咧嘴笑,“香港民主多了。他自称是本国游客,讨厌中国和北京治疗白癜风最有名的医院北京白癜风最正规的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