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强

今天分享一篇旧文，可能很多人已经看过。但前天的金马奖颁奖，林强再获最佳电影原创音乐，让人难免又想起贾导的这篇文章。

说起林强，很多人会比较陌生，如果非要来“标题党”，他可是侯孝贤和贾樟柯两位大导演的御用配乐，摘取过无数电影配乐大奖。

在刚刚过去的金马奖上，林强再次被提名最佳原创音乐，这也是他的第五座金马奖杯，除了今年获奖的《翡翠之城》外，还有另外两部他配乐的作品也入围金马。

相对于热闹璀璨的最佳电影、男女主角，以及娱乐明星的种种调侃与绯闻，这个最佳原创音乐的颁奖和领奖都略显清淡和低调，恰像林强当年的选择：从台前到幕后。

第53届金马奖最佳电影原创音乐颁奖片段

但对于熟悉台湾流行音乐历史的朋友来说，90年代的林强凭借《向前走》一举开创了新台语歌风潮，之前台语歌那种悲情的色彩被春风少年林强一扫而空，在台北车站高唱“向前走，向前走，什么都毋惊”的他，似乎为当时的台湾社会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但就在这位台湾最炙手可热的大众偶像不断向前走的时候，林强却转身卸下偶像的身份离开了歌坛。退居幕后的林强开始了电影配乐的生涯，同时也潜心学佛修禅。

再见林强，都是在电影散场后的字幕上，《刺客聂隐娘》、《三峡好人》、《天注定》……林强用自己的配乐烘托着一部部电影走进内心，被我们“耳熟能详”。

贾樟柯在这篇文章最后写到：

“吃完饭一起坐出租车回来，车路过他的家林强先下车。汽车重新启动，出租司机问我：他是林强？我说：对。司机感慨：他好红啊，为什么就不唱了？我没有说话。”

为什么就不唱了？或许这篇文章能给你一些答案。

文末有彩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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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少年林强兄

文

贾樟柯

你还记得NASA吗？不是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是北京电影学院后面的那家迪厅。

那是九十年代中期，门庭冷落的电影院正一家一家变成超市，证券市场，夜总会。学校后面儿童电影制片厂的那家电影院突然停业了，过了不久它变成钢铁结构的迪厅，取名“NASA”。

一开始我搞不清这个英文名字的意思，一个上海同学骂我土，说“NASA”是美国航天局的缩写，“果珍”广告里就有这个单词。如今还有人在喝“果珍”吗？反正那个时候最流行“蹦迪”，NASA一下成了北京城年轻人心生向往的地方。就算是数九寒天，每到夜幕降临都会有成群结队的年轻人聚集在迪厅门口呼朋唤友。黄面的带来一车一车的狂放青年，他们脱掉军大衣进入到灯光迷幻的舞池，在震耳欲聋的音乐里舞动，蹦动跳跃似乎成了解放天性，要求自由的独立宣言。可以理解，既然前一场聚集以悲剧收场，为何我们不以另一种聚集来抚平伤口？这一夜，我们能够获得解脱、获得艳遇、释放掉身体里多余而危险的能量吗？

那时候的NASA不时会有不同的乐队演出，有一次窦唯、张楚、何勇演出，舞台中间张楚正在唱歌，台下却有人围着窦唯签名。簇拥也是一种亲密，那时候年轻人的距离多近啊，在昏暗的灯光下我能看到窦唯额头上细细的一层汗珠。

张楚、何勇、窦唯，出自高原《把青春唱完》

有一天NASA门口贴出一张告示，说台湾歌星林强要来。闽南语歌虽然不像广东音那样深入人心，但林强的大名我们却是知道的。电影学院的学生大都看过侯孝贤导演的《戏梦人生》，里面年轻时期的李天禄就是由林强扮演的。在台湾林强是先音乐而电影，有一次侯孝贤导演谈起林强不无感慨地说：那时候的林强多血性啊！为了推歌，唱片公司安排他一个大学一个大学去演出。侯导说到这里，双目怒睁太阳穴涨起青筋，他说道：林强就那样跪在台口，音乐起来的时候，他用额头猛撞舞台，敲得舞台嘣嘣嘣直响，然后他跳起来，唱《向前走》。

无缘看林强的舞台演出，但后来找到《向前走》听，音乐里面果真有一种义无反顾，绝不拖泥带水的猛劲。可我们这些电影学院的学生对他的了解却是先电影而后音乐。每一部好电影都需要一些具体的人来呈现，侯孝贤曾经说过他是先有演员后有故事，他必须找到他感兴趣的演员才能构思出电影。林强一定就是侯导心目中感兴趣的人，《好男好女》和《戏梦人生》中的林强生猛也生涩，野性也儒雅，这是多么奇妙的一种气质。当他梳着大辫子游走在福建乡村四野演出布袋戏的时候，我相信林强就是清朝人。

那天晚上，我们就这样围在NASA外面买票，等待着林强的到来。可林强没有按时出场，等了很久主办方才宣布：林强从上海飞来的航班被取消了。私底下另一种说法在迪厅里迅速传开：林强在上海出事了，好像跟大麻有关。同时有另一种说法：林强在上海出事了，好像跟女孩子有关。这个消息平添了他的神秘与我们的兴奋。毒品、音乐、电影、性相生相伴，我们索性同时相信了两种谣传。法斯宾德不是死了吗？对一向拘谨的我们来说，多么需要现实中出现一个我心狂野的榜样啊！

错过这次与林强相遇的机会，我们就在九十年代相错而过了。

这之后，在侯导《南国，再见南国》里出现的林强已经脱去清朝衣服，骑着小摩托带着伊能静在浓密树林掩盖的公路上奔驰了。风吹起他的花衬衫，林强眯着眼，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电影在重金属音乐里出现了一列火车，火车穿越日据时代的矿区向未知的远处驶去，或许这次是他告别青春的远离。

《再见南国，再见》剧照

《南国，再见南国》之后，林强出演的电影少了很多。再见到他的名字是在侯导《千禧曼波》的职员表里，这次他隐身幕后为电影配乐。在《千禧曼波》的开始处，林强的电子乐将黑暗打开，光起处舒淇正急行在夜幕中的天桥上，她肆意向前不时回头，在林强的音乐里同时能听到兴趣盎然和心意阑珊，仿佛伤不起的爱情时时要靠伤害滋养。这份释怀的伤感要经历过才能懂得，仿佛很多情感去向不明，心却不想再南来北往。

我被林强的音乐打动，想找机会和他合作。

年我筹备电影《世界》，在世界公园里徘徊：微缩的白宫，埃菲尔铁塔，凯旋门。我一下想到了林强。这个故事在人造景观中展开，一定适合林强的电子乐。我打电话给了《南国，再见南国》的日本制片人市山尚三，让他帮忙邀请林强。很快得到回复，林强接受邀请，乘搭航班前往北京。

这是我们第一次相见，我和他坐着一辆漏风的面包车向郊区世界公园驶去。初次见面还有些生疏，彼此话不太多。我们一起在公园里游走，他突然问我：这里的夜晚会是什么样子呢？是啊，这里白天游客往来穿梭，而夜晚蕴藏了多大的寂寞啊。望繁华处生寂寞，这正是我想拍出的味道，他的感受让我惊喜，互知不不需要太久，我们很快成了朋友。剪片的时候收到林强从台湾寄来的音乐，我坐在录音室里打开音乐文件，音乐响起，那片繁华和那片绝望啊！

混音的时候林强来到北京，我突然想起他已经不再唱歌转为专心作曲，便问他：为什么不唱了？他迟疑了一下，回答道：没有那么多话想说，就不唱了。晚饭的时候他问起了窦唯的情况，林强喜欢窦唯的音乐，在《南国，再见南国》混音时还选取了他的一首歌。我说好像窦唯也不怎么唱歌了也在做电子乐，林强淡然说：都这样。我想或许对一个歌手来说，从台前嘶吼到幕后无言的旋律，去掉语言的部分，其实他们想说的话更多。

和林强合作我们有一个工作习惯，就是前期看景他一定要来。拍《三峡好人》的时候，林强从台北到香港，由香港到武汉，由武汉到宜昌，由宜昌坐船逆流而上来到奉节，我在奉节码头接他。一见面林强就说：其实我可以回去了。我没听懂他的意思，林强解释道：这么远一路看过来，该看的已经看到了，我可以写音乐了。那时候，重庆地区已经直辖成市，他总是搞不清楚重庆跟四川的关系，总是问重庆难道不是四川吗？我告诉他什么叫直辖市，他开玩笑说：哦，原来是独立了。或许是一路奔波给了他灵感，林强问我川剧里有没有“林冲夜奔”一折，不待他多言我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啊，好人千里寻人，一个要离婚一个要复婚，古人也有此情吗？在长江上漂流穿越三峡，望两岸的风景，你就会想这些大山现在看着我们，这些山也同样看过李白和杜甫，让古老的声音穿透电影带来“奔”主题，音乐带给电影更幽远的时空感受。林强在三峡没有多待，他和制片周强去了成都，找一位会唱川剧《林冲夜奔》的艺人，他录好川剧唱腔后采样进他的电子乐，片尾音乐异常动人：望家乡，山遥水遥。

我拍片的周期大概是两年一部，又过了两年我准备拍《二十四城记》。林强来到了成都，我们一起在工人宿舍区喝茶，去走访工人。有 时期的政治经验，理解大陆计划经济时代国营工厂的生活并不太难。他听了头几天的采访拍摄，就回到了台湾。后期剪辑的时候，他电邮来了音乐小样。我上网下载，第一首音乐前奏过后，我突然听到了林强的声音。很久没有开口唱歌的林强开口唱歌了：往事已成追忆，物换心移。世界本无常，陌生又熟悉。花草树木、山河大地，依旧甜蜜温馨。缘分你来我往，当下就要珍惜。

那一刹那，我的眼泪夺眶而出。那些无法言说的惆怅，那些不愿再提起的分离与无奈都被他唱了出来。

再见面是拍《海上传奇》的时候，我们在台北相见。林强一身素色打扮，他开始吃素，每天早上五点起床然写音乐，爬山、采野菜。中午，他将采来的野菜煮着吃掉。这完全是求仙学道的生活方法，问他为什么有这样的改变，他只是说想改变改变。偶尔他还会跟我说起从前的生活，说起他参加汽车拉力赛从香港开到戈壁，穿越中东的故事。偶尔他也会感叹当偶像的时候真大胆，经常跟道上的兄弟一起吃饭，他说：他们身上是带枪的，如果发生什么状况我就坐在他们旁边。

这些片段总能让我想象他曾经的放浪不羁，我总觉得青春还驻守在林强的心中，甚至他的容貌几十年都不曾改变。

吃完饭一起坐出租车回来，车路过他的家林强先下车。汽车重新启动，出租司机问我：他是林强？我说：对。司机感慨：他好红啊，为什么就不唱了？我没有说话。

这时候收音机里正在直播台湾街头运动的声音，呼喊喧嚣的人潮中人们集体高唱林强的歌：向前走。

（本文经作者授权转载，其他个人、机构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彩蛋

林强在方所的一次演讲，他在演讲中谈了他走上音乐这条路的历程和那些“无心插柳”的机缘。

演讲的最后，有一位朋友提问林强：

“以后有没有机会看到您演的电影？”

“应该没有。青春逝去之后就慢慢没有魅力了……”

“不会！在我的心目中，你还是春风少年兄！”

附：林强部分提名及获奖记录

台湾电影金马奖

第53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原创音乐奖翡翠之城（获奖）

第52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原创音乐奖刺客聂隐娘（提名）

第50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原创音乐奖天注定（获奖）

第47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原创音乐奖碧罗雪山（提名）

第46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原创音乐奖阳阳（提名）

第43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原创音乐奖一年之初（获奖）

第41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原创音乐奖世界（提名）

第38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原创音乐奖千禧曼波之蔷薇的名字（获奖）

第33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原创歌曲奖南国再见，南国（获奖）

第29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原创音乐奖少年吔，安啦！（提名）

亚洲电影大奖

第10届亚洲电影大奖最佳原创音乐奖刺客聂隐娘（获奖）

第3届亚洲电影大奖最佳原创音乐奖二十四城记（提名）

第1届亚洲电影大奖最佳原创音乐奖三峡好人（提名）

上海国际电影节

第13届上海国际电影节最佳音乐奖碧罗雪山（获奖）

其他奖项

第27届台湾金曲奖演奏类最佳专辑制作人奖刺客聂隐娘电影原声专辑（获奖）

第17届台湾金曲奖最佳跨界音乐专辑InsctsAwakn惊蛰（获奖）

美国博物馆协会谬思奖最佳推广与行销类金奖国立故宫形象广告（获奖）

台北电影节

第18届台北电影节最佳音乐奖翡翠之城（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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