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国家博物馆借建馆周年之际，耗费巨额资金，推出意大利文艺复兴名家名作展，而央视在一则短小的新闻报道中，“悍然”在米开朗基罗的经典杰作上“动土”，将大卫下半身两度打上马赛克“以正视听”。尽管迫于网民的质疑和批评，大卫先生在新闻重播时恢复了“原貌”，但这一新闻事件，却足以构成测试文化生态的微妙标尺。

大卫雕像，西方古典艺术的最高典范之一，塑造了以色列英雄决战巨人歌利亚时的瞬间神态。其头部和两手都过于硕大，周身肌肉发达；手背露出隆起的青筋，是投石杀敌的前兆，显示出紧张的力量感。这个裸身的临战姿态，正是人试图掌控自己乃至民族命运的象征。在精密的身体写实叙事里，隐含着对个人英雄主义的热烈颂扬。

16世纪的文艺复兴，其目标在于解放人性及其欲望。被中世纪教会囚禁的身体，变成艺术家热烈颂扬的对象。但这并非只是一种简单的纵欲，而是在饱受中世纪教会的精神性摧残之后，文化精英们试图修复人的肉身，藉此重构身体和灵魂的希腊式平衡。这是基督教文明长达十个世纪的痛苦转型，它不仅要复兴古希腊艺术，更企图点燃人（灵与肉）的巨大力量。大卫以裸身的方式屹立于神的面前，说出关于人类觉醒的宣言。

米开朗基罗的强悍风格，影响了整整三个世纪的艺术，其原作陈放于意大利佛罗伦萨学院的美术馆内，每年都受到约万朝觐者的膜拜，它旨在向人宣告，早在年前，人类就已启动为人本主义精神而战的程序。而大卫雕像成了历史性标杆，如何看待和处置它，无疑是评判社会开化、文明和近代化程度的重要标记。

耐人寻味的是，这座人类身体的大理石赞歌，始终是保守主义势力的劲敌。早在两百年前，大卫就被穿上由28片铜质无花果叶织成的“短裤”遮羞，而此类无花果叶短裤，是文艺复兴时代圣经叙事（如亚当和夏娃）的基本道具。四百年后，也即年，香港“淫亵物品审裁处”，“悍然”以该雕像裸露男性器官为由，将雕像大卫像评为“不雅”，此判决引起舆论的激烈抨击，好在香港最高法院推翻了有关裁决。法官在判词中宣告，任何有理智者，都不会将大卫像视为不雅。这一宣判意味着现代理性精神的胜利。

近十年以来，中国的官方伦理，日益陷入严重的精神分裂：一方面维系着某种“很黄很暴力”的社会现状，一方面却要在艺术展品上表达严厉的禁欲立场。而按照后一管制逻辑，展馆内的大卫势必要穿上短裤，维纳斯须戴上胸罩，所有美术院校的人体写生都应彻底废止。这是对文艺复兴及其人文精神的最大诋毁。一个经济发达、情色繁荣的国度，能够制订“嫖宿幼女”之类的律法，却无法包容伟大的古典艺术，这难道不是件咄咄怪事？

只要对历史做简单回顾就能发现，只有在文革之类的极端状态下才会发生此类案例。维纳斯和大卫雕像，成为“黄色下流的资产阶级货色”，甚至那些摆放在药房橱窗里的人体穴位经络模型（塑料制品），都被强行穿上短裤，以捍卫清教主义的严酷法则。这短裤即文化禁锢的象征，它意味着身体必须接受“道德审判”和“视觉过滤”，而在最黑暗的岁月，才有如此“完美”的道德审判。尽管短裤已被“先进”的数码方块所替换，但中国文化却在急剧倒退，制出形形色色的话题与笑料。赠给大卫先生的马赛克内裤，不过是一场盛大闹剧中的细小插曲，它意味着中国的文化生态，已经到了令人齿寒的地步，并足以跟环境生态和食品生态媲美。

中国首次举办意大利文艺复兴展，是在年的上海，以图片和幻灯为基本形态，几乎没有任何实物，却成为上海文青的盛大节日，对八十年代人本主义思潮的崛起，产生意义深远的影响。年，《意大利贝利尼博物馆文艺复兴时期藏品展》先后在南京和上海举办，展品主要为青铜雕塑。年在北京世纪坛，中国第三次举办意大利文艺复兴艺术展，推出80件大师作品，陈列马萨乔、波提切利、达芬奇、拉斐尔和提香等人的杰作，每天创下一千多人参观的良好纪录，但对疲软的本土文化，似乎已失去鼓励和推进的能量。这次国博的第四次展出，其展品及其耗资均达到历史最高水平，在意大利本土都极为罕见，但它所面对的马赛克短裤，却制造出一个反讽的高潮。30年来，正是这面意大利艺术之镜，映射出中国文化的衰变图景。

本文图片来自网友系列作品：给名作穿衣服

上传与管理：杰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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